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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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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2章

隔日謝樽醒來時天色已然大亮, 他閉著眼隨手一摸,身旁的床鋪果不其然已經涼了個透徹。

謝樽又躺了片刻,隨即起身將沈玉給叫了進來:“準備一下, 我們去趟東宮。”

與諸多備受圍困的府衙一樣,此時的東宮也已被衛兵圍了個水洩不通, 平日裏絲竹不絕的宮殿庭院只餘蟬噪,端得是無邊淒涼。

陸景瀟對謝樽的到來並不意外,畢竟昨日陸景淵已經就著他兒子的事找過他一趟了, 今日謝樽找來也不算什麽奇事。

但說實話, 即使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天, 陸景瀟的震驚之情也沒有半分消解,這種震驚甚至全然蓋過了他對自己前路未蔔的茫然悲傷,讓他一時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。

“你們……”陸景瀟看著眼前悠然飲茶的謝樽,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, “你們,你們……”

好吧他還是不知道怎麽開口, 畢竟這件事不管怎麽想都太驚世駭俗了一點……

若是陸景淵無後, 又與謝樽走得這般親近,他們的關系被世人發現便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。他們如此行事, 不僅要頂著天大的壓力,還等於日後要將數十年基業拱手讓人……

陸景瀟實在是難以置信, 在他眼中, 長安城中所有人皆身不由己,榮華富貴的代價便是鐐銬加身,即使兩人如何相親, 也不會阻礙他們成婚生子,走上各自已定的道路。

“你們是認真的嗎?”陸景瀟半晌憋出了這麽一句。

“我們似乎也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吧?”謝樽將茶飲盡, 輕輕放下了茶杯,“他既無所畏懼,我便也不會退縮。”

“你們好不容易走到這步……”陸景瀟啞聲問道,“若是如此行事……史筆無情,你們的畢生功業將會付之一炬,徒留幾筆風流漫談,值得嗎?”

“只能說明那功業還不夠耀眼奪目。”謝樽淡淡應道,“我們並非為權力而來,畢生所求之物仍在遠方,至於值不值得,冷暖自知。”

“數十年來,我們已然為這天下舍棄太多,不會再為半紙功名退讓一步。”

“那要多耀眼的功名呢?”陸景瀟低聲喃喃,眸中似有不解,他沈默半晌,最終還是嘆息道,“罷了,你們都比我聰明厲害得多,要付出的代價,要失去的一切想必早已了然於心。”

“真好啊,不像我,始終懦弱無為,隨波逐流,時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。”

“殿下才是大智若愚的有福之人,不必妄自菲薄。”謝樽這話說得發自內心。

陸景瀟其人不僅生性良善,還心思通透隨遇而安,與陸家其他人截然不同,因為有著這樣討喜開闊的性子,他這一路走來雖說跌宕起伏,卻也始終順遂平安,這樣的人生……不知有多少人歆羨不已。

“什麽智不智愚不愚的,我都無所謂,其實自始至終,我所求都不過是平安而已,不論是自己還是身邊人。”陸景瀟苦笑一聲,一手拿起桌案上的茶杯,灌酒似的灌了下去。

“可自記事起,我便眼見身邊爭鬥不斷而無所作為。”

陸景瀟似笑似哭,二十餘年的壓抑仿佛在這一刻傾瀉而出:“我不如你們聰慧有為,只能有心無力地看著這一切輪番上演。”

“平安為蒼生之所共求,無數人為此日夜兼程,殿下願望並不低人一等。”

“況且……其實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,才是禍亂之始。”謝樽斂眸輕笑一聲,低垂的目光中似有自嘲。

因為世人皆有欲求,而聰明人幾乎無一例外,都擁有這世間最強的欲望。當擁有欲望的同時擁有力量,掀起的風暴便越是會如颶風般將身邊一切卷入,撕碎,再重組。

對和平的欲望,對掠奪的欲望……欲望似有善惡之分,但不論善惡,欲望註定會引來爭鬥。善惡者相互對立,然後一同被卷入混沌,善者為惡,惡者為善,直到不分敵我,不約而同地走向一個殊途同歸的結局,最後又裹挾著所有人痛苦前進。

聞言陸景瀟沈思良久,目光盯著爐上跳動的火星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謝樽沒有出言打斷,只是自顧自地煎著茶,不過片刻便制出了一壺濃香清亮的茶湯,盛放著淺綠茶湯的琉璃盞被放在了冰碗裏,看上去清涼怡人。

“禍亂嗎,或許確實如此……但世間本就陰陽相和,有得有失,天下因欲而亂,亦因欲而進,不是嗎?”

“殿下穎悟絕倫。”謝樽微微一笑,在冰好的茶水中投了幾朵茉莉。

其實陸景瀟極為聰慧,只是他的欲望和悲傷都太輕太薄,遠遠沒有蓋過他心中的溫柔,他註定只能這般徘徊於世,七分逍遙三分癲。

謝樽覺得這樣極好,若有來生,他也想如此淡然無為,逍遙一生。

“所以……三日之期將至,殿下想好要如何選擇了嗎?”謝樽突然開口問道。

聽見這話,陸景瀟剛剛入口的茶水差點噴了出來,苦著一張臉悲傷道:“我覺得我們還算半個朋友來著,你們都要我兒子了,不至於還把我給殺了吧……”

“那可不好說。”謝樽笑了笑,又為他添了杯新茶,“即使不會要了殿下的命,殿下以後恐怕也踏不出這宮殿半步了。”

“笑面虎……你們都是。”陸景瀟嘟囔了一句,卻還是將冰茶一口飲下,“不,陸景淵那家夥是冷面虎。”

謝樽笑了笑,將其當做誇讚欣然應下:“其實殿下只要像從前那般,不偏不倚,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便已足夠。”

“我本以為你是來看孩子的,未曾想是來當說客的。”陸景瀟嘆了口氣,“怎麽,陸景淵也終於發現自己行事太過乖張霸道了?你們倒是紅臉白臉地唱上了。”

“倒也不算,此番不過閑聊而已,況且我也並不知曉他做了什麽。”不過聽他這麽一說,謝樽也來了興趣,“他是如何與你商議的?”

說起這事,陸景瀟立刻憤憤不平地將空杯扣在了桌案上,委屈道:“商議?他那叫命令,通知,他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死活!”

“昨天他急匆匆地跑來呆了一炷香的時間,自顧自地說什麽,看在我兒子的份上勉為其難不要我的命了,讓我要麽擁立新君,當牛做馬,要麽去鎮守皇陵,孤獨終老!”

“呃……其實我覺得這不太像是他會說出口的話。”謝樽委婉道。

“我進行了一些適當的潤色,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!”

“好吧,適當的潤色。”謝樽點了點頭算作妥協,“所以殿下怎麽回應的?”

“當時他那麽囂張!我答應豈不是顯得怕了他?”

“所以?”

“所以我說明天差人給他答覆。”陸景瀟說罷就洩了氣,“其實我早就想好了,誰當皇帝對我來說沒什麽區別,我也不想去看皇陵,該幹什麽幹什麽唄,撈個閑散王爺當也好,那本就是我的畢生追求。”

“我連要什麽封號都想好了。”陸景瀟又補充道。

“……”怎麽一個二個,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,還是那麽幼稚?

“殿下已有封號,就算封王,恐怕也只會從懿德二字中取。”

“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回事了,懿王,德王,怎麽一個比一個難聽?”陸景瀟皺著眉,顯然難以接受,“算了,規矩不都是人定的,我求求陸景淵,應當還是有希望的吧,他自己不也沒封昭王?”

“這就與我無關了。”謝樽攤手道,“好了,殿下既已做好決定,此事我便也不再多言。”

“天色不早,今日我還有別的事,看看那孩子就走了。”

“哦對,你還沒見過他。”陸景瀟眉目間漫上溫柔,他遣了侍從去將孩子帶來,然後有幾分急切地分享道,“他才三歲半,還是個胖湯圓呢。”

“我為他取名修逸,算是我對他的期許與祝願,只是如今這個名字不再合適了。待到此事定下,你們為他取個新名吧。”

“並無必要。”感覺到陸景瀟情緒有些低落,謝樽如此說道。

“不。”陸景瀟搖了搖頭,“若是作為儲君,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樣,身負重責,便沒有任性的權力了。”

是這個道理,但謝樽心中仍有一縷惻隱之心:“說來……你們問過他的意見嗎?”

“自然,雖然他還小,不懂道理,但我也希望他能自己選未來的路,所以,我就問他以後想像我,還是像陸景淵。”陸景瀟笑著說道。

“他根本就沒猶豫,直接選了陸景淵。”

陸景瀟哭笑不得:“他像我卻又不像,如今他才剛剛啟蒙,你們來的正好,好好教他,他以後定能成為一個好皇帝。”

謝樽沈吟了片刻,最終應下了此事:“自然,不過這些年我恐怕無力將他帶在身邊教導,交給景淵吧。”

“為何?”陸景瀟楞了楞。“我其實更屬意你些。”

“我明日便要啟程前往武威,此去恐怕又是三年,甚至更久。”謝樽微微搖頭,不等陸景淵再問便立即解釋道,“北境即將發兵,濮部也不再安分,戰事已然一觸即發,我必須即刻趕回武威調度。”

“可……可你才回來了三日而已。”

“是啊,三日,彈指一瞬。”謝樽笑了笑,“只希望此番事了,這天下當真能海晏河清吧。”

時光飛逝如好似朝露,在謝樽離開長安後的第十五日,一封來自幽州的戰報先於安西送入了長安,然而中正殿此時關門閉戶,偌大殿中只有寥寥兩人。

“按照約定,即使他們有朝一日他們背盟敗約,我也不會要了他們的性命。”陸景淵合起戰報,放在了陸擎洲案前。

陸擎洲翻看著那封戰報,疲憊蒼老的面龐也緩緩露出了一抹笑容:“如你所願。”

“戰死沙場,馬革裹屍,也算是不錯的死法吧?自少年時第一次執劍出京,朕便在等這一天。”

“登基後,朕原以為這樣的結局已然遠去,未曾想兜兜轉轉卻還是回來了。”

“如此……他們想必不會太難接受,也不會被仇恨蒙蔽雙眼。”

“其他人或許不會知曉,但聖旨一出,陸景昭定能猜到一切。”陸景淵淡淡道。

其實在宮變前夜,他便已經在這中正殿中悄然見過陸擎洲一面了,只是此事分外隱秘,除了謝樽和與他一道前來的親衛之外,再也無人得知。

那時他靜靜凝望著孤身一人的陸擎洲,只一個簡單的問題:結局已定,但仍有變數,所以……你想給那兩對兄妹怎樣的結局?

陸擎洲必須死,但若是他在宮變中斬殺陸擎洲,血海深仇便會將趙澤風等人徹底推向他的對立面,這些驚才艷艷之輩再無可用,而他也必然會將他們斬草除根,永絕後患。

殺了陸擎洲,再將與他有關的人盡數滅門,是個幹凈利落的好辦法。況且他與旁人不同,如此行事只是正本清源而已,不會招致罵名。

但他仍有欲求,只能如此迂回,若是他們死了,幽冀便會徹底變成破舊的篩子,待到完顏晝按圖南下……那裏又會變成一座血腥的屠場。

他想要他們效忠,而陸擎洲想要他們活著,又是一場不需要思考的交易。

對於陸擎洲,他付出的只是自己已經枯萎的生命,卻能保住自己的名,他們的命。

“昭兒最是聰慧明理,她能明白朕的意思,這就夠了。”說罷,陸擎洲擡頭看向面前沈默冷淡的青年,半晌笑道,“你算盡人心,終於走到今天。”

“陸家人……都生成一副心肝,想來你的結局定然不會比朕好上多少。”

“不勞陛下費心。”

中正殿前空無一人,天地沈默,唯有雁鳴。陸景淵握著已然蓋下金印的聖旨,一步步走出中正殿,走下那漢白玉長階,最終只留下一道灰黑的背影,如墨跡般點染在這副寂寞的畫中。

武定十三年,六月初三,安車骨王完顏晝禦駕親征,領兩萬鐵騎奇襲幽雲十六洲,太行山以北的新洲,雲州,朔州三州相繼淪陷,雁門關危急,幽冀駐軍死傷無數,無力抵抗,急報長安求援,一時間引得朝野震動。

六月初四,沈寂半月之久的武定皇帝陸擎洲召集群臣於中正殿議事,不過半日光景便已力排眾議,擬定聖旨昭告天下。

這封驚世的聖旨言及陸擎洲將於十日後領兵親征雁門,同時覆秦王陸景淵為昭元太子,奉天法祖,統領萬方,攝政監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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